【唐宋之词】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 第一讲⑧ 而这种句法和句式,这种留意感官的形象,是中晚唐以来的诗歌中一种盛行的写作的习尚,像李贺的“寒绿幽风生短丝”((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正月》),“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金铜仙人汉歌》),不说桂花而说秋香,桂花开在秋天,是香的,所以说“悬秋香”。什么是土花?土花就是土上苔藓的苔纹。原来在中晚唐以来诗歌有这么一种盛行的习尚,依照西方的符号学来说,就是不提供给你认知的解释,而提供的是感官的形象。所以,温飞卿所写的原本是闺阁之中美丽的女子早晨睡醒的形象和动作。可是就是这样的写美女的小词,曾使陈廷焯产生一种联想。他在《白南斋词话》中说:“飞卿词全祖风骚。”说他完整是服从、模仿、祖尚《诗经·国风》和《离骚》的作法。而《国风》和《离骚》的作法,在中国的诗歌传统之中是以为它们有比兴的托意的。 比、兴两个词有广义狭义两种解释。依照普通的文学的理论客观来说,比兴就是诗歌的作法。比是举此事来例彼事,如《诗经国风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用大老鼠比方一个盘剥者,这个就是比。兴呢?就是见物起兴,如《国风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速。”假如我要用比较现代化的说法解释比、兴两个词,我要说比的作用是由心及物,兴的作用是由物及心。 西方现象学说人的主体认识接触了客观的现象以后,产生了一种认识活动的作用,人生的一切,不只是诗歌的创作,你日常的生活的一切感受,都是这两种作用,就是你内心的认识与外物的现象交相感应的结果,或者是由物及心,或者是由心及物。 可是,中国古代的诗人,把这种最基本的心物交感的作用,喜欢从伦理政治的角度来作解释。他们说,“比”是“见今之失,嫌于直言”,看到政治上有不好的现象,有缺失,但不愿意明白地批判,恐怕惹起来一些不好的反响,就假借一个物象来比方。“比”是“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是“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周礼春官巨匠》郑玄注)。兴是看到政管理想有美好的事情,你一天到晚树碑立传,说这个也美好,那个也巨大,这也没有什么意义,所以,你也用一种物象来表示。比兴原本只是心物交感的作用,被中国的这个传统的道德政治的观念一解释,就有了政治上的美刺的作用:或是赞誉,或是讽刺。 唐代仕女(源自网络) 那么,这些说词的人,像张惠言、陈廷焯,他们都以为像温庭筠这样的小词,有风骚比兴的意义,有这种寓托的含义在其中。这种解释,当然是比较勉强了,不只我们往常不同意,王国维也不费成。他说张惠言(字皋文)是“深文罗织”,是“固哉,皋文之为词也”,以为他是十分顽固的,是牵强附会的。可是一个更妙的事发作了,就是张惠言固然牵强附会,但温庭筠的词却的确能够给我们一种联想,也就是西方的阐释学所说的行生义。而这种联想我们能够用西方符号学的理论来对它加以解说。 符号学的理论,源起于一个最有名的言语学家索绪尔( Ferdinand de Saussure,1857~-1913),他说言语作为一个符号的表白,有两种必要的作用,一种是语序轴( syntagmatic axis)的作用,一种是联想轴( associative axis)的作用。他在言语学著作上画了图来表示,一个横向,一个直向。横向的这个,他把它叫作语序轴,直向的叫作联想轴。什么叫语序轴?他是个言语学家,以为言语产生意义的作用,有几种基本的作用方式。一个是语序轴,哪里停顿,怎样标点,这都是语序轴上的作用。好比杜甫的几首论诗的小诗,“不薄今人爱古人”,你在哪里停顿?如在“不薄”两个字停顿,说我不看轻,“薄”,是看不起,我不看轻“今人爱古人”,把“今人爱古人”作为整个叙说的宾语,是动词“不薄”的宾语,这是一个意义。但是我们也能够在“不薄今人”后面停顿,“不薄今人一爱古人”。我对现代人的作品不轻视,关于古人的作品也是赏爱的。“不薄今人爱古人”,这句子的停顿不同,意义也就不同了,这都是语序轴上的一种作用。 所以说一首诗歌是好、是坏,语序轴上的作用是十分重要的。中国常常讲诗眼,说一句诗,有一个字最重要、最好、起了最大的作用,似乎是人的眼睛,“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孟子·离娄上》)。画龙点睛,眼睛是传神的。例如“春风又过江南岸”,“春风又到江南岸”,都不好,都不如“春风又绿江南岸”(王安石《泊船瓜洲》),这种作用都是在语序轴的文法的分离上所产生的作用。 (图片源自网络;编辑、排版:闫佩佩) 曼妙文化装点心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