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大藏书家杨守敬在《日本访书志》中写道,当时日本正是明治维新之际,一心脱亚入欧,废弃汉学,家家户户大量的藏书简直都论斤卖。他当然就大量购回善本秘籍,成为中国文化从日本回流的一个渊源。杨守敬之后不久,富可敌国的盛宣怀到日本时曾经觉得无书可淘。 如此一百多年下来,当今的日本,旧书虽多,但称得上线装古籍的只怕不到十分之一,而这些古籍中十之八九又都是古日文版,剩下能让中国人读懂的这一小部分里又有十之八九是“和本”,真正的“唐本”即中国古籍,称万里挑一犹嫌不够。直到十年前,李小龙博士在日本发现了尚未被开垦的“和本”处女地,精耕细搜一番,负笈而归,并写下《书舶录:日本访书诗纪》。所谓和本,就是古代日本对中国古籍的翻刻,这些和本纸质好、印刷精,独一的缺乏是在汉字边上加了一些假名的注音,令中国藏书者总觉看上去不太清新。 往常轮到区区在下,能在异国他乡有缘见到吾国吾乡的故纸真实难能可贵,不至于百感交集,但肯定要心跳加速。谈古籍须是木刻本,或是手抄本,那是常识,可我在神保町较早发现的一套《西湖新志》却是铅印本。论层次,民国铅印本在古籍的行列中若比之于《红楼梦》中的裙钗,别说不是“小姐”命,估量连“又副册”都排不上。但是,即便是“再副册”(四副册)中也有芳官之类的绝色。 我在遇到此书之前,恰恰在横滨市博物馆看了一个关于日本近代铅活字印刷的特展。认知决议珍藏,认知水平达不到时,很多东西常常视而不见。就像柳宗悦(编辑注:日本著名民艺理论家、美学家)在一百年前就把民艺推向审美的前台,而我们往常还在追“全品相官窑”。 这部书每一册的首页在上下处各印一方“泷泽藏书”印,固然不分明这位日自己的状况,但从印章细朱文的篆刻水平上能够看出藏书者并非范范之辈。内页的天头开阔,宋体大字黑白分明,珠玑磊落。活字铅印恰恰也扣住了《西湖新志》这个新,很有民国的风味。 书的内容作为久居杭州的学人绝不会陌生,由于各种关于杭州的文章书籍常常大量援用此书,里面的许多内容于我都是耳熟能详。但是作为古籍自身,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庐山真面目。 此书一部四册,初版于民国十年(1921),内容分山水、堤桥、寺观、祠宇、园墅、冢墓、人物、方外、物产、志余等十个志分类。其中山水分上中下三卷,寺观、人物都分上下两卷,共计十四卷。版权页上写着“如有翻刻千里必究谨此预白”,这也是古籍常用的套话,好比电视剧片尾打上“本故事纯属虚拟”。实践上古籍的翻刻蔚为大观,就说日本也不知翻刻了多少“唐本”,远过千里,更难“必究”。我发现的这一部虽是民国十五年夏的再版,但于四册之外还另有一册开本、纸张一模一样的《西湖新志补遗》。 前四册封面题字者王慧,是绍兴籍的书法家,工篆刻,取法吴昌硕,近乎乱真。扉页题字者杨逸,更是与吴昌硕比肩的海上派名家。补遗封面题字者是常熟书法家萧退闇,落款时间癸亥初夏,阐明是1923年补的遗。 而这部援用率很高的志书作者胡祥翰,却是不为人知,也少有资料。他字寄凡,擅诗文、善篆刻,室名岁寒堂,有诗集《岁寒堂吟稿》,另有方志作品《金陵胜迹》与《上海小志》,也都传播极广。胡祥翰有个远房侄子就是胡适,不外凡是民国徽州出来的胡姓总是沾亲带故。 第一篇序文作者景崧,河南商城人,之前是上海县的知事,作序时曾经任杭县知事两年多,难怪要引老市长苏东坡的文章。 第二篇序文作者孙宝琦来头很大,是晚清民国的重臣,北洋政府第四任代理国务总理兼任外交委员会委员长,估量是杭州人的缘故应邀作序。 第三篇序文作者姚文枬是上海的教育家,努力于新学的开创与树立,曾随使赴日、俄、德等国,还参与勘定云南与缅甸边疆的工作,暮年任上海市议会会长,续修过《上海志》。看来这位上海来的胡祥翰写《西湖新志》是得到老县长景崧调任杭州后的鼎力支持,以及沪杭两地名流的捧场。只是国务总理的序竟排在县长之后,也是民国的一种奇迹。 胡祥翰在自序中说自己有“山水癖”,沪杭之间交通方便,所以他常常一人或结伴游走于西湖山水之间,意义是说他这部志主要是靠自己实地调查走出来的。但实践上,天下文章一大抄,关于西湖山水的文章是抄了又抄,而关于西湖的游记、志略,从古至今更是大抄而特抄。这部《西湖新志》我看实则就是民国时期汇总之前宋元明清数代关于西湖文献的一个摘选。物产之中谈到龙井茶时就选出《湖壖杂记》中的一句,我以为是历代点评龙井滋味最精彩的:“啜之漠然,似乎无味,饮过后,觉有一种太和之气,弥沦于齿颊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可见其摘选还是颇具眼光的。 摘选之外当然也注入了作者的调查与体会,另补上许多民国时产生的新事物,好比对秋瑾墓、徐锡麟墓、南京阵亡将士墓等的记载。习俗方面有趣的新内容更多,好比西湖的旅馆业从无到有,茶肆称号的沿革。关于西湖私家游船的记载中有一条,一位姓杭的杭州人在西湖上为自己打造了一条游船,取“一苇杭之”之意,将船命名为“杭杭杭”。不知王旭烽教员《南方有嘉木》中的杭天醉制“不负此舟”,能否原型于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