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拉萨有条老街叫帕廓②|西藏老王专栏 帕廓“冲赛康”市场,一俟夏天里,最有高原特色的瓜果应市。我的最爱,便是酸甜味十足的花红小苹果。有时,也会有毛茸茸的野桃子。咬一个,有些微苦后甜,浓浓的山林野味。野桃子晒干,就是拉萨特有的干果了。秋天里,高原的大白菜、大萝卜、莲花白、土豆上市。因为光照强烈,昼夜温差大,这些应季的蔬菜,另有风味。日喀则和山南有名的艾马岗土豆和昌果红皮的“啧啧学果”(老鼠土豆)很受城里人追捧。冬天的“冲赛康”成了远方的牧人带来的牛羊肉和酥油的盛大集会。那时,方知牦牛的肥厚身躯,充满了一种壮烈情怀。那些“刀斧手”,熟练地分割牦牛的各个部位。不禁忽地几分燥热,一首关于康巴汉子的熟悉的歌,飘飘荡荡而来: 胸膛是野心和爱的草原 任随女人恨我 自由飞翔 血管里响着马蹄的声音 眼里是圣洁的太阳 当青稞酒在心里给歌唱的时候 世界就在手上 这里是帕廓。有烟火气,生活的喧哗和百姓过日子的欲望。在这平常的日子里,菜市场里也有着民族间相互交流交融的动人故事。唐人王建诗云:“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早年间,“汉餐十八道”“噶杰叠杰”(八碗八碟)精巧的汉式餐饮,便为老城人津津乐道。坊间所称“酸萝卜”“水腌菜”等,都是汉语变异的发音。老城区里,有档次的藏式餐厅,少不了被称为“甲廓”的汉式火锅。 这是有晨钟暮鼓,有佛经阵阵。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寺庙飞檐的彩旗上。走过街角时,也能听到蟋蟀的嘶鸣。夜半时分,阿妈责怪晚归孩子的嗔骂。随后,沉沉的厚重院门的铜环叮当响了,归入夜的沉寂。而一场绵绵柔柔的雪,撒满了整个帕廓。街景里流淌着令人兴奋的寒气,黄昏时飘出一曲相思的歌。谁家的宅院里,有一两声狗儿的叫唤。 走在老街上,商业的味道浓郁。在古老中国的这片广袤高原,帕廓犹如一只漂泊的小船。生活,无论是惊涛骇浪,还是波澜不惊,总会给这里的人们智慧的灵感,也会磨砺出这里人们的善良。清晨时分,帕廓的甜茶馆便掀开了厚重的蓝白相间的粗布门帘。伴随着轻松愉快的歌声,一阵忙忙碌碌的洒扫,迎来赶早的老街坊。阳光洒在大昭寺金顶,好眩目的光影。一大早,他们相见在转经路上,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先是微微致意,而后高声地互致安好。阳光射入茶馆,道道光影交错,一股充满帕廓风情的惬意心境。香甜的热茶入口,便聊起了大家耳熟能详的老街轶事。这些老故事,经年不断地传扬,仿佛酽酽的老茶,散发出岁月的味道。其实,从老院子到街口的甜茶馆并不远,举足之间。老街的人们有些怀旧的情绪,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只是老街特有的各种藏香混合着尼泊尔香水的气息,依旧弥漫在街头巷尾。 帕廓的街景并无惊艳豪华,自有独特的古朴之美。这美的质朴,美在自然缱绻。对于老街的人们来说,古朴已经成为她们情感的重要部分。改革开放之后,外来的风迅猛刮进老街。人们依旧保持了那种古朴的“天真”,传统虽不璀璨,却不失为另一番浪漫。 帕廓的风景,因商埠寺院的各具风采而别有味道。这老街里的日子,暗藏些玄妙。来到茶馆时,恰好迎接阳光明媚。以茶会友,稔熟的面孔,常有傍晚以酒会友的约定。而真资格的帕廓酒徒,都是那深藏不露的谦谦君子。他们或她们,能歌善舞,口齿伶俐,谈吐风雅幽默。往往是歌声的悠扬、舞姿的优美成就了一台好酒。而一台好酒,离开了歌舞,是多么的索然寡味。我的一些好友、同事,无论是从哪里来到帕廓,若干年以后,他们念念不忘的仍是一台歌声弥漫舞姿优雅的酒局。酣畅淋漓之时,人不论藏汉,地不分南北,四海一家亲。 有一首歌,唱得亲切动人,“边疆的泉水清又清,边疆的歌儿暖人心”。拉萨吉曲河边长大的女人,从姑娘们到阿妈拉,一街上下,左邻右舍,相互看着从亭亭玉立到青春奔放、花枝招展,有另一番成熟的魅力,不减风采依旧。直到有一天,两鬓染雪时,依然相惜相怜。遇有红白之喜,她们走到一起,一声声的问候,一遍遍的嘱咐。岁月静好,四季流逝。有人先行离开了大家,消息传来,众人叹息,悼念不已。想到逝者生前种种,花开花落,合掌祈祷。 更多的时候,这个城市总是沉醉在一种安详的气氛中。黄昏时,街灯缓缓地铺展成迷蒙的色泽。央金和卓嘎结伴而行,细声细语,互相讲述白天的见闻。她们的藏装尤其合体,款款走动,身姿曼妙,楚楚动人。清人马若虚曾三次入藏,行走帕廓,有诗赞叹“从来情字最堪怜!翩翩枝头,一朵鲜”。 黄昏总是短暂,温馨的气氛笼罩了街市。这是帕廓的另一番更美的时光。更多的人,把背影留给了我们。踏踏而去的背影披着柔柔的光线,仿佛水的波浪层层叠叠。这踏踏的声响中,流过了茂盛荣华,流过了世事凋零。流走了有我无我的过往,流过了无常、无我、无乐、无净。踏踏的足音里,品味人世间的非枯非荣,非假非空,如梦似幻。正所谓“竖佛禅和,寻春游客,哪识千余年事”。我厮混于人流,有一点竹杖芒鞋轻胜马,回首向来萧瑟处的感触。又见暮霭沉沉,山衔落日,多了几分四面边声连角起的慨叹激昂。这时,我们知道这毕竟是一座有马蹄声碎的边疆之城。 这踏踏之中,也应了一番玄语:佛者心清净是,法者心光明是,道者处处无碍净光是。大千的世界里,走着呢! 在漫长的冬季里,老城也陷入沉寂。下过一场雪后,人们异常地兴奋。那场雪挺大,雪纷纷扬扬,撒到布宫古老的身躯上。太阳出来时,布宫格外秀丽。这种感觉很奇妙,有些惊讶。已经到了四月了,拉萨河谷的风异常迅猛。 帕廓夜晚主色调便是金黄。有些迷离,但不是那般光怪陆离。入夜的光影,投在有些凉意的街头。有些温和,能让你解脱一天的疲惫。柔柔弱弱的灯影,一曲无声的小夜曲。有一种安静的力量,让人们倍加珍惜生活并由衷地祈祷未来。 我告别拉萨时,恰逢高原特有的、豪华而艳丽的秋天。十月假期,我从西郊到帕廓,阳光灿烂的时候,老街就多了游客,帽檐大大的帽子,五彩斑斓的纱巾,裹得严实,一幅幅很是夸张的甚至怪异的太阳镜,全民一致,穿着全世界所有品牌的旅游鞋。 1973年的夏天,从昌都到拉萨参加自治区交通系统共青团代表大会。下午,这个城市会刮起大风,风中夹着尘土。出门时,工人阶级戴着标志性鸭舌帽,并戴着深咖啡色的风镜。也许,很多人都没见过那老式的、细帆布加松紧带套在头上的风镜。20世纪80年代初,我们从山沟里正式进城了。户口落在西郊的巴尔库派出所。那时,巴尔库就是乡村风情,一条砂石路,晴天起灰尘,雨天泛泥浆,由此可通达拉鲁湿地。水草凄凄,一大片的苇子滩。马兰花开时,勾起乡心一片。尽管我们已经是充满了本土色彩的“藏二代”,依旧尝试着触摸这个城市,一次次走近帕廓老街,有许多的温存,也有隐隐作痛时。几十年,似乎转眼就去了。多少的恋恋不舍,多少的相濡以沫,多少的离愁别绪,从何而来?从何说起?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有了血脉相连的痛楚和感动。终于有一天,将告别这里,竟有心绪不宁之恍惚,仿佛丢失了什么?午间的太阳,蓝的天,白的云。街上的人流,踏踏的脚步声,水流般,散失在太昭寺广场。 想起古尔纳书中的一段话:无论你去到这里的哪一个角落,都会被人们像自家人一样款待……我终究还是能够从这个地方感受到她骨子里的慷慨、高贵和触手可及的热情。 来源:七一客户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