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2日,至彼充满文化气息的水乡乌镇,听肖邦的音乐,看关于他的展览,以纪念这位作曲家。
本次音乐会题名“世界的波兰”。波兰位于欧洲的中心,他们历史里有深重的苦难,他们在艺术上天才辈出。这次音乐会的选曲别出心裁地融汇了这两面——肖邦的赤子之心,以及波兰长达两个世纪的伤痛苦难与其背后的世界性维度。
电影《辛德勒的名单》描述了波兰奥斯维辛集中营这一世界性悲剧,上半场演出的电影配乐片段,早已是全球观众熟悉的经典。下半场的第一首,20世纪波兰作曲家古雷茨基的《第三交响乐》慢乐章,是为多难的波兰历史的哀鸣。肖邦两首作品都是有些青涩但充满情感能量的,《g小调大提琴与钢琴奏鸣曲》首演于他逝世前最后一次公开音乐会。《e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则是肖邦19岁时谱写的名篇,作于他去国之前,洋溢着无可抵御的青春之感——首演时,华沙观众“掌声雷鸣”。数月后,华沙爆发“十一月起义”,此后,肖邦再未归国。
乌镇大剧院是戏剧节的产物,他们的舞台原为戏剧考虑,这一场音乐会亦有沉浸式戏剧的体验。随着灯光沉入漆黑,开篇的《辛德勒的名单》拉出深沉的哀恸。开篇的弱音弱得像蚊子的絮语,那是枯槁的、面临死亡的呼吸。情深处,大提琴家史丞言通过有些痉挛的揉弦,让大提琴抽泣起来。肖邦的大提琴奏鸣曲写得青涩,这部作品的大提琴部分甚至还没有钢琴部分难,迷离中只觉得钢琴家黄家正弹得克制但充满情感,镜花水月中与大提琴一起抒发肖邦由于技术没有完全抒发出来的愁绪。
古雷茨基曲目选得极好,这部作品似乎没有在中国内地演出过。我从大学选修的波兰音乐课上开始热爱这位作曲家的音乐,他的音乐音符很少,而音符很少的音乐最容易被人批评——批评作曲家懒惰、不用功。尽管事实上很多作曲家都活该被这样批评,但还是有很多极少废笔的大师,比如贝多芬,比如古雷茨基。古雷茨基那些变化的音都有意义,让歌者唱出的每一个字都有表情。青年花腔女高音杨陈秀一在这部作品中把音乐中那种痛切感唱出来了。波兰语我是不懂的,不知道语言是否标准,但她的声音唱这首作品很好,轻盈中的带着痛切。指挥家钱骏平的动作很大,但在这神圣静谧的音乐里毫不出戏,反而像是在奋力挥出音乐中的苦难,把音乐中的伤疤揭开给观众看。
重头戏自然是钢琴家张昊辰的肖邦《e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这也是管弦乐第一次在乌镇大剧院奏响。在他的演绎中,肖邦是多维度的。第一乐章被处理得充满沉思感,不知道少年肖邦是否有他这么多思考。那些弹性速度精心设计,肖邦此时成为如张昊辰自己般忧郁而智慧的少年,愁绪中亦显露出天才的足智多谋。
第二乐章在张昊辰有些“珍珠般”以及错开左右手的弹法影响下,少了不少浮华的色彩,三乐章完全是俏皮地和你玩笑,带着天才的幽默机智。钱骏平与杭州爱乐乐团同样都有“多血质”风格的一面,他们演绎的肖邦饱满而真挚,略微带有民族主义的饱满浓烈。指挥家对于肖邦的配器和他的前辈一样不甚满意,他明确了很多作曲家模棱两可的演奏法,如果与钢琴独奏呼应的木管乐器能吹得再婉约些就更好了。
当晚与几位音乐家、主创畅谈到凌晨四点多,张昊辰说他十几年没弹过这首协奏曲。作为一位在世界范围内当红的钢琴家,你很难想象这一点,我倒在网上听过他二十年前的演奏。问到他为何时,他坦言一方面确实是没碰到合适的机会,另一方面,肖邦的接受史一如展厅的那些画,让这位作曲家脸上的“脂粉”太厚,他不想轻易触碰,避免陷入一种无谓的对比。他在那本写得极精彩的《演奏之道》中写道:“但他早已被过度宣传。我是说,在社会的层面——其人、其事、其形象,早就深入大众文化记忆里了。爱国、忧郁、多病、早逝,那就是浪漫主义、民族主义的经典符号。且看他的肖像吧,多具符号性的一张脸!音乐照亮了这张矜贵的面庞,同时,也被它背后的象征力量所轻易收编——谈论肖邦,变得过于简单,也过于困难。”
凛冬已至,咳嗽声在音乐会间不绝于耳,我只能陷入一种玄想——肖邦去世前肺结核严重,他在沙龙演奏是如何忍住自己的咳嗽声的?他会忍受吗?带着这样的玄想,听张昊辰返场演奏他的遗作《升c小调夜曲》,应景,肖邦在此刻真是萧瑟的。观众席全坐满,要知道这里面几乎没什么本地人,乌镇是一景点,观众多是跨城来听的,我甚至偶遇了许多从北京专门飞来听的朋友。音乐会亦贴心地设计了开场时间——17时30分,这既可以让听众看完之后从容回家,兴许还能一赏乌镇绮丽的夜景;又可以让他们在音乐会之前有时间参观17时闭馆的木心美术馆,看完“肖邦之心”的展览,再来以音乐——原汤化原食。
木心的名气在乌镇似乎比同样生在这里的茅盾还要大,正像今日肖邦的名气比莫纽什科大一样。
2024年9月28日至2025年2月5日,木心美术馆迎来一场特别的展览——“肖邦之心”。此次展览由波兰肖邦研究院和木心美术馆共同主办,北京鲁迅博物馆联合主办,波兰驻华大使馆文化处特别支持。展览汇集了来自波兰肖邦研究院的46件珍贵展品,包括肖邦的亲笔书信、乐稿、雕塑、死亡面模和手模、肖邦及其家人肖像、当代肖邦主题绘画作品等,北京鲁迅博物馆也提供了4件馆藏波兰文学相关展品。肖邦研究院院长阿图尔·斯克莱纳介绍,本次展览当中最为珍贵的展品是肖邦亲笔写下的乐稿和书信,让观众得以见到他作为艺术家和个人的不同层面。同代及后世艺术家眼中的肖邦形象,则通过一系列主题绘画、素描和雕塑生动呈现,肖邦在以上领域的影响亦由此可见。“我们热忱希望与中国观众共同发掘文化宝藏,在当下重新诠释传统。我们坚信,艺术是达成共识和对话的最佳方式。”斯克莱纳说。
肖邦死于1849年10月17日凌晨2时,享年39岁。在他病床边的有卢德维卡、索朗热、克维亚特科夫斯基、耶沃维茨基、古特曼,还有克吕韦耶医生。最后一刻即将到来时,克吕韦耶医生拿了一支蜡烛举在肖邦因窒息而变得灰暗的脸上方,发现他已经没了反应。他轻声问肖邦是否难受,肖邦低声说“不了”(Non plus)。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索朗热是看着他去世的,后来她写道:“他死去的时候眼睛盯着我,十分可怕。我能在黑暗中看见他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睛。哦,他的灵魂也已经死了。”克吕韦耶医生对肖邦进行了局部解剖,按照肖邦的遗嘱摘除了心脏,将其放在一个水晶罐中用白兰地保存起来,最后这颗心脏被卢德维卡带回了华沙,永远地安放在了圣十字教堂。从圣十字教堂方向看克拉科夫郊区,安东尼奥·韦里科,16.5×23.9 cm,钢版雕刻和水彩,约1831年,收藏机构:波兰肖邦研究院、肖邦博物馆这次展览里,这些相关人的肖像也来了。另外,展览的导赏还贴心地推荐了波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尔卡丘克的《云游》,里面就有一篇叫《肖邦之心》。
走进木心美术馆地下一层的特展厅,仿佛踏入了一个充满音乐与艺术的世界。展览的布置精心而富有创意,每一件展品都仿佛是一个故事,讲述着肖邦的生平与艺术创作。有人说这个展览的展品少了点,我也觉得确实不多。由于肖邦妹妹的邻居刺杀俄国总督导致存有其遗物的楼宇被劫掠烧毁,东西存世量不多。但细细看下来还是很有收获。
展览中的肖邦亲笔书信和乐稿,让人们看到了他作为艺术家的真实面貌。他的字迹清晰而秀婉,一如他的音乐。信中,他表达了对家人的思念和对祖国的忧虑,展现了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情感世界,他写给家人的信与写给朋友邀请宴饮的信,书写的状态是完全不同的,他的音乐和他的生活联系紧密。而他的乐稿,则记录了他创作过程中的思考和灵感,让人们更加深入地了解他的音乐创作。
肖邦写给华沙家人的信,1845年7月,26.7×20.6cm,收藏机构:波兰肖邦研究院、肖邦博物馆
肖邦《G大调马祖卡》(作品50号第1首)手写乐谱,1842年,纸本,墨水,22×28.7cm,收藏机构:波兰肖邦研究院、肖邦博物馆
雕塑和死亡面模生动展现了他的形象和气质。肖邦的手是那么小,无怪乎他也多在沙龙演奏。他的面模原是纵向放的,经过肖邦博物馆馆长库特的建议横陈,仿佛肖邦就躺在我们面前。
最吸引我的,其实是20世纪、21世纪那些画肖邦的画。这些是接受史的产物和缩影。看那约瑟夫·梅欣娜-克热斯画的《肖邦最后的和弦》,画得并不算好,但虚弱的肖邦和那不相称的大手,以及窗外死神般的两个人,体现出人们对艺术家的期待——艺术家是异于常人的,甚至是病症般地异于常人。有一组画有好几位名人,把肖邦处理得如商业电影中的民族英雄镜头般,这一定程度也象征着肖邦在当代被媚俗化了。马切约夫斯基的《为什么许多波兰人离开了这个国家》几何化地处理肖邦的头像,并增加了许多如创可贴般的平涂,这里面蕴含的反思性发人深省。这个展览同样与乌镇气质自洽,正如这里的开发者所说:“我其实是做了一个你心目中的乌镇,符合现代人想象的乌镇。”这些展览中呈现的肖邦形象,何尝不是呢?
第二天,在乌镇游荡,走到木心的故居。看故居的意义在于什么呢,感受气息。而看肖邦的展览亦如是,对我来说是想更好理解他音乐的气质。同样,在木“心”美术馆举办的肖邦之“心”展览,木心也时刻在场,音乐会前一天便是木心逝世的纪念日,墙上写满他对肖邦的理解,有一句令我印象深刻:“肖邦的触键,倪云林的下笔……放下去,就拿起来,若即若离。”
馆方透露明年要办贝多芬主题的展览与音乐会,让人更期待一群性灵的、有肖邦之心、赤子之心的人,能再碰撞出什么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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